1
夜凉如水，还不到十二月，晚上竟忽地起了凉风，飕飕地刮了起来。苏单裹紧身上的风衣，站在保和酒店的楼下。
她抬起头，酒店那一排排的窗口散发着橙黄的灯光。
人群三三两两从她的身边经过。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按开电梯门，走了进去。
13楼有人在等着她：即将要和她举行婚礼的男朋友、她未来的婆婆、小姑子。
他们是来和她谈论婚礼的，也不是，应该是婚礼前的谈判。
正式谈判的要求是苏单提出来的，她不愿意去他们家谈，他们更加不会愿意"屈尊"去她家。
酒店是她订的，他们本来是非常反对的，得知是苏单付钱时，他们才收住了骂骂咧咧的嘴，责她"名堂多"。
苏单用房卡打开门，屋里空空的，一个人都没有。她看了下时间，已经八点了。
约定的时间是八点半，可她未来的婆婆说自己年纪大了，睡得早，没时间跟她耗，就提前到八点。可事实上她与牌友打麻将经常能打到十一点。
她打开半小时前男朋友陈裕给她发的信息：我们已经到了，你到底来了没有？我妈身体不好，你好意思让长辈等你吗？
苏单心里冷笑了一下，身体不好？她能叉着腰骂一两个小时不带喘气的，这也叫身体不好？虽然这样想着，她下了班还是紧赶慢赶赶到这儿。追公交车的时候，还摔了一跤。
谁知到了这儿，一个人都没有，敢情是故意戏弄自己。想到这儿，苏单的火气"噌"的一下子上来了。来之前她一直告诉自己要冷静，可一想到这一家子这个时候都不忘作弄她，就冷静不下来。
她拿着手机拨了过去，那边慢腾腾地接了电话。
"干吗？"那是她男朋友陈裕不急不缓不耐烦的声音。
"你说干吗？你们到底什么时候到？"苏单强压着火气。
"哎呀，催什么催，你是赶着去投胎是吧！？"电话那头换成了她未来婆婆那尖锐刺耳的声音。
苏单张嘴想问他们还要多久到，那边却挂了，传来"嘟嘟"的盲音。
她气得想把手机摔出去，但是还是止住了。她又深呼吸了一口气，走到窗前。外面的风似乎变得凄厉起来，不断用力地拍打着窗户，发出呜咽声。
苏单等了半个小时，人还没到。保和酒店离他们家不远，坐车不过就十分钟的距离。
苏单又打了过去，那边响了几下，毫不犹豫地挂了。
她有种拳头砸在软棉花上的沉闷和不畅快感，事实上，和陈裕在一起后，这种感觉一直都存在。
2
陈裕长得矮胖，五官有些拥挤。小长假里，当介绍人第一次将他领到她家时，她是很不喜欢的。他一直觍着笑脸看着她，不管她去哪儿都一声不吭地跟在她身后。
当晚她就给母亲表达了自己的反对意见，母亲却说："他们家条件挺好的，父母也是有身份地位的人，我看小陈也挺喜欢你的，你先接触看看。"
"可是我一点都不喜欢他。"
"单单，听妈的话好不好？你看咱家这情况，也找不着更好的。总不能嫁到那些啥也没有的人家去，条件好才是最重要的。小陈长得是不太好，但人看着挺老实的，你就处处看吧！"母亲的声音里带着哀求，又沉默了会儿，佝偻着背走了出去。
听话听话，她听这句话已经听了二十多年了。
从小到大，她就没有不听话过，到底还要她怎么做？
苏单把桌上的东西全都扫到地上，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对母亲，她不是没有怨恨。在她逼她和杨晨分手的时候，她恨不得一走了之，再也不回来。
可她的心里更有愧疚。
父亲在她几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母亲一个人拉扯着她和哥哥长大。这一路母亲所受的艰难和心酸不少，但是她还是尽力给她和哥哥与其他同龄人一样的生活，甚至是更好。
母亲长得不错，贤惠能干，也有人愿意娶，可条件是不能带着这两个拖油瓶。母亲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在苏单12岁的时候，曾经有一位叔叔，愿意接受她两兄妹。那位叔叔人看起来不错，每回上门都提着大袋东西，对苏单两兄妹也好。母亲也是动了心，可不知怎的，到最后却没有下文了。
众人不解，苏单也不明白，直到有一日听到母亲同小姨在厨房说话。
她听到小姨问："那个人还不错，你怎么就不肯？以你现在的条件，还想找着什么样的？"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说："我那次去赶集，听到街上的人说隔壁村的秋梅带着女儿嫁了个男人，她才一晚没在家，女儿就被那个男人给……女娃才8岁啊！"
"那是她倒霉，你怎么知道你就会碰到？毕竟这种事也是少数。"
"不，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单单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我可怎么活？"母亲的语气很坚定。
"你要是实在不放心，把大的带去，单单放我那儿，想她了就来看她，这总没问题了吧？"
"那更不行了，她已经没有爸爸了，我不能再把她扔下不管。"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我看，你是打算这辈子当寡妇了是吧！"小姨有些气恼。
那之后，母亲再也没想过再嫁的事，跟着人到处拉活赚钱，硬是让他们兄妹俩读完了大学。后来年纪老了，到外面也干不了什么事，找了人在一所职业学校里做点杂活。
苏单一夜没睡好，她想起了杨晨，算起来，他们已经分手两年了。他应该找了新的女朋友或者像她一样和别的女孩相着亲吧。想到这里，苏单满腔苦涩与无奈，既然他们分了手，就该想到他会有和其他女人在一起的时候。
第二天上午，苏单在床上磨蹭到十点才起来。她套上外套想到楼下走走，以驱散内心的郁闷。刚走到楼下，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弯着腰扛着一桶桶装水往学生的宿舍楼走。
苏单跟过去，抬头望见那人弓着背，一手扶着水桶，一手叉在楼梯的扶手上，歇息了一会儿，又扶着往上爬。
那是母亲，她干瘦的身躯仿佛是一根朽木，随时都会折断似的。
她一直都劝母亲不要再这么辛苦地干活了，可母亲执意不肯，非说自己还做得动，不能拖累他们兄妹俩。
当苏单看到陈裕又一次发来的吃饭邀请时，苏单犹豫了很久，答应了。
3
陈裕对她不错，每日嘘寒问暖，是个没脾气的老好人。有时苏单故意发火，他也不生气，憨憨地哄她。
国庆节的时候，苏单在公司加班没有回老家，他跑到苏单住的楼下，用红玫瑰摆了个大大的心形。方法虽然老土，但是陈裕一向老实木讷，能做到这份儿上，苏单不是没有感动。
她想，虽然她不爱他，但是他不能不说是一个适合结婚的对象，至少不会辜负母亲的期望。
那天之后，她和陈裕确立了男女朋友关系。
两人谈了半年，陈裕也领着苏单去他家见了家长。陈裕的母亲见了苏单很高兴，热情地拉着她的手说："陈裕把这些年的积蓄都拿出来全款买了房子，就等着娶你呢。"
陈裕买的是现房，他拉着苏单去看了那还没装修的毛坯房，对苏单说："过阵子，我要去东莞上班了，新房的装修就顾不上了，要不你在上海的工作辞了，回来帮着我妈把我们的新房装修搞了。要用什么钱，我妈会出。装修风格都按你喜欢的来。"
苏单惊诧地问："你要去东莞，我怎么不知道？"
"就最近的事，去那边工资高，这还不是为了我们以后的生活着想？我不能让你跟着我吃苦啊。"
陈裕说得很诚恳，苏单想发火又显得无理。可是说到辞职，她刚加了薪，让她辞掉上海的工作她还是舍不得。
母亲知道了，语重心长地说："反正你和小陈是要结婚的，这也是为了你们自己。你还是辞职回来吧，总不能两个人隔这么远地待着吧？"
苏单在同事的不理解中辞了职，开始与陈裕的母亲一起搞装修。陈裕的母亲是一个小学老师，干了几十年现在退了下来。
说起话来常常是绵里藏针、话里有话，口里说着"你喜欢哪种就买哪种"，可事实上，最后她执意要买的全都是她喜欢而苏单不喜欢的。
买材料付钱的时候，她不是说自己带的钱不够让苏单先垫着，她回去再给，就是去上厕所。苏单心里有不爽，又想着房子到时候也是自己住，自己出钱也没什么不对的。
陈裕对苏单说："我这常年都在外面，要不你也去考个教师编制？以后也好照顾家庭和孩子。"苏单就跑到偏远的乡村代课为考编做准备，她觉得既然决定要和陈裕结婚，这些牺牲也是必要的。
花了几个月，房子装修得差不多了，两家人商量着婚事，决定元旦节的时候办酒。苏单和陈裕打算把婚纱照拍了，可是陈裕说他买房子的时候欠了他妈一笔钱，他这几个月的钱全都还了他妈了，现在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苏单拿出自己的积蓄，和陈裕一起去三亚拍了套婚纱照。回来没几天，两家说到彩礼钱的时候，陈裕的母亲说，为了给他们搞装修，他们家是没什么钱了，之前说好的10万聘礼，现在最多一万五。婚后婆媳必须同住，苏单负责家里的一切家务。
苏单一听，怒火中烧，在他们这里，谁家结婚就拿一万五千块？虽然说这个彩礼钱，到时候会由娘家还给他们。可是在众人看来，这么点彩礼钱摆明了就是婚前杀价。怪不得之前装修的时候什么都按她的喜好来，原来早就打定主意要住在那儿。
苏单自然不愿意，陈裕母亲又搬出来自己的女儿结婚时的事。她女儿出嫁，男方可是一毛钱都没出，全都是她家出的钱，连房子都是她家买的。
苏单想起陈裕的妹妹，每天在医院当护士累死累活的，却养着这么个好吃懒做的丈夫。做母亲的还好意思在这儿提，言外之意是希望嫁进去的媳妇也能跟她的女儿一样去养男人？她女儿可以，不代表别人也一样。
两家人不欢而散，陈裕的电话也打了来。苏单还没开口，就听到陈裕责备道："你又惹我妈生气啦？她是老人家，你就不能让着点吗？我爸妈他们确实是没钱了，这个彩礼钱反正到时候也是我们的，我不是还欠着我妈钱嘛，就当还她了，好不好？"
说话的语气和过去跟在她屁股后面追求时完全不一样，听着让人陌生。
和陈裕冷战了几天，苏单想想还是自己退了一步，毕竟日子是她和陈裕一起过。她去找陈裕，却在无意中得知，陈裕骗了她，他根本就不是全款买的房子，而是贷款了三十万。房子写的不是他们的名字，是他妈和他的名字，而那三十万的贷款就等着到他们俩结婚后一起还。
陈裕已经三十一了，在外工作也有十年的时间，他们工资待遇不错，他平时也很节省，在这个房价不高的小城，就算是全款买房也是可以的，那为什么还要贷款这么多？
既然是贷款那剩下的钱去哪里了？为什么他说自己身上一毛钱都没有了，装修的钱都是向他爸妈先借的？房子没她的份儿，房贷却要一起还，这是什么道理？
苏单一脑子的疑问，脑袋突突地跳个不停。她想着就是因为陈裕说自己没钱，婚纱照是她出钱的，就连准备结婚的戒指都是她买的。这几个月在装修和做这些上已经花光了她工作两年以来辛辛苦苦节省出来的大半积蓄。
苏单细细梳理，才恍然明白自己是被他们一家子给算计了。说到底，他们始终是一家人，而她就算快要与他结婚，那也只是个外人。
她感到有一桶冰水直直地从她的头顶倒下来，她觉得自己真是傻，傻得可怜。
4
快九点钟的时候，陈裕一家终于出现了。
但是来的不是三个，却有七八个，还有他的叔婶、舅舅舅妈。几个人一起站站坐坐，嘴巴像炮口齐齐对准苏单一个人。
他们战术多样，时而一人独战，时而二人双簧，时而齐齐上阵。话语里的质问、愤怒、不屑、鄙视，不停歇地像小山一样向她压来。她看着他们像跳梁小丑般，上蹿下跳，她才不怕他们，冷着脸滴水不漏地骂回去。
一来二去，歇息的间隙，她看到站在他妈身后的陈裕，低着头认真地打着手机里的游戏，似乎这个战场与他毫无关系。
苏单冷笑一声，心却被凉透了。她知道这场谈判没有丝毫再进行下去的必要了。她并不是要在这场谈判里获胜，她只是想看看他们的诚意。结果她看到了，他们毫无诚意。
表面上他们都有着优越的身份，可此时此刻，却面目狰狞地同草莽泼妇毫无区别。
苏单不想再待下去，拿起包往外走，陈裕的舅妈似是还没说够，一把拉着她。苏单用力甩开她往外走，她走出门的时候，听到陈裕妈妈的嘶鸣："哼，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条件，真是不识好歹。爱嫁不嫁，不嫁拉倒，还有一大堆人排着队要嫁给我儿子呢，我就等着看你到时候来求我们。"
苏单走到前台，将房卡递过去说："退房。"前台小姐拿起对讲机就说："阿姨，1308退房，您去打扫下房间。"
苏单回到家关上手机，她没有吃母亲放在她床边的饭菜，在床上睡了一天一夜。
睡得实在躺不下去了，她打开手机，刚好看到影楼发过来的婚纱照。看着那些照片，她觉得真是莫大的讽刺。
她毫不犹豫地把照片全都删了，还有朋友圈里那个发出去的电子结婚请柬。
此时，这一切都像是一场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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